這幾天沒來由地想起兩個人,一個是機密的虹虹,另一個則是接那個機密的小瑛。 轉學生通常分兩種:學期初轉過來的跟學期中轉過來的。學期中轉過來的通常是發生了不可抗力的事件,或者為了避免些什麼,不然不會在尷尬的時間點轉學,但不管是什麼時候轉過來的學生都會伴隨著一些可供參考的資料,我通常不看這些資料,我喜歡直接問:「轉學的原因?」通常這麼問一定會得到「他們都……」的答案,這樣的論述我都只聽三十秒就會打斷,「你說的我都知道,問題是這類問題絕對不是一、兩次就需要選擇換環境,既然發生過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,那就不全是別人的問題了,你只要跟我說說你的部分就好,因為其他的人我不會認識。」 或許是因為新環境的關係,同學不需要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多餘的陳述,而且我也喜歡聽聽這樣的告解,然後叮嚀他們:「既然到我們學校來,你就是我們的一分子,我們希望你可以在這裡好好生活,不管之前怎麼了,慢慢地你就會適應這裡。」虹虹剛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跟她說,不過因為跟著她一起過來的資料太過豐富,所以我又多叮嚀了她幾句:「歡迎妳到學校來,剛開始幾天是最困難的,妳會覺得沒有伴、孤單,這是沒辦法的事情,妳才剛來,大家都不了解妳,只要能撐過一個月,妳一定會愈來愈喜歡這個環境,歡迎妳。」說完我伸出手,虹虹起初有點納悶,但馬上便理解,隨即也伸出手來,見她伸出手來我笑笑地對她說:「握手代表承諾,也代表合作,希望我們可以合作愉快。」 入學的手續準備好之後,眾人決定明天再讓她進教室上課。「那請妳先回車上,我還有事情跟老師們說。」社工交代虹虹,但虹虹似乎不是很高興,「又要說我怎樣了!」她往外走去,不斷囁嚅,她雖然沒有桀驁不遜的表情,但從她不斷打量周遭環境,頭不耐煩地上上下下點著,我知道得多找幾個人關照關照她。等虹虹走出去,社工才說:「這孩子的環境十分特別,目前住在家園,已經讀過四間學校,都因為人際關係不好而沒辦法繼續,她很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,常常會用不對的方式跟同學相處,加上她會逃避,只要碰到不容易解決、棘手的問題就會逃避,幫她轉學、尋找新的環境不是問題,問題是她遺留下來的結都沒有解決,換了環境同樣的問題一樣層出不窮,所以我們希望這一所國中是她最後一所,即使遠了點,還是把她送來,來這裡是我們堅持的,算是勉強她來的,但也因為這裡不適合她,所以才適合她。」社工說無奈地說。 「不適合她才把她送來?」我納悶地問。 「對,適合她的環境就會更加烏煙瘴氣,並不適合她的狀態,所以我們幫她找了這裡。」社工說。 「新的環境生態會有不一樣的適應方法,不用擔心,我們學校雖然比較小,但是大家都照顧得到,我們老師也會多多注意她的。」小瑛說。 「那就拜託你們了。」社工微微欠身,即使手上捧著兩本卷宗差點掉下來,但她上車的動作仍舊相當俐落,在她上車之後,這輛黑色的型車旋即鑽出校門口,好像沒出現過似的。
前幾天我都會刻意在虹虹出現的地方出現,跟她聊聊,而她總是蹙著眉:「這裡好爛喔!」我知道她還在調整,並不打算反駁她,「等妳有了新朋友一切都會改觀的。」我說。我對她的過去並不十分了解,不過學校的專輔──小瑛,會經常跟我交換意見,她總是有一副憂心忡忡的眉宇,特別是對虹虹,「別想太多,有些事情她得自己承擔,我們不能幫她成長。」我總是會拍拍她的肩膀,「好好考試,教育界需要更多像妳這樣會為孩子擔心的老師。」因為有小瑛的陪伴,再加上特意安排的一些暗樁,虹虹比我期待的更快就有了一群朋友,不過我同時覺得奇怪,為什麼她這麼快就有一堆朋友,但她不會正面回答我的問題,都以「因為我可愛啊」,或是撥撥頭髮說「沒辦法」來應付我。 看到她這樣我很替她開心,也真的希望她能這麼自信地在學校生活,不過我和小瑛總覺得不大對,卻又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,直到有一天有個同學拿了一大疊紙條給我,那已不是紙條,根本是聊天室了,「這只是三分之一!要不要我全部收集過來?」拿給我的糾察說。我沒有馬上找虹虹過來,掂掂手中這疊紙,仔細端詳著,心情頗為沉重,也頗為無奈,然後去找小瑛,我們沒有在辦公室裡談,而是在輔導室外的欄杆遠眺。 「她最近好吧?」我跟小瑛的「她」只有一個人。 「還不錯,很開心,而且跟我分享很多事情。」小瑛神采飛揚地說。 「包括交了很多朋友?」 「對啊,他說全校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都是她的朋友,她很喜歡現在的環境,我想。」小瑛停頓了一下,「而且她想在這裡畢業。」 「她真的這麼說?」 「是啊!」小瑛推了一下眼鏡,「應該是昨天吧,她要和媽媽見面,而且很期待呢!」 「她有說些什麼嗎?」 「我還沒找她談。」 我站直身體,「希望她是開心的,因為她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衝擊會很大。」 「怎麼了嗎?」小瑛憂心忡忡。 「你看!」我從口袋掏出那一疊紙。 小瑛看到這疊紙嚇了一跳,「這是什麼?」她試著翻了一下。 「全部都是她的真跡,而且是傷害別人的,有人把它們收集過來,據說這還不到一半。」 小瑛一邊聽我說,手裡還不停翻閱,嘴巴愈張愈大,幾乎目瞪口呆。 「你都看過了?」小瑛問。 「我不喜歡看這種東西,唉!」我調整一下心情,繼續說:「我以為她適應得不錯,只是一直覺得奇怪,怎麼會那麼快就能打入人群,沒想到竟然用這種方法。」我又趴在欄杆上。 「怎麼辦?」小瑛低沉地問。 「我得把她請過來。」我抬頭看看小瑛,「接下來就要麻煩妳了。」 「什麼事?」小瑛換腳站,左右搖晃了一下。 「她會少了我這個說話的對象,所以你這邊吸收的量就要變大,而且有可能會變得更糟。」小瑛又站直了,「老實說,為了她好,我不該處理這件事情,偏偏又不能不處理,我得維持學校規矩。」 「嗯嗯,我知道,主任已經給她很大的空間了。」 「我先跟妳說是因為她信任你,她能在這邊過得這麼好大多是因為妳的陪伴,我看過妳載她去搭車好幾次,辛苦了。」我拍拍小瑛的肩。 「那是我該做的。」小瑛苦笑。 「我知道妳是什麼樣的老師,真的要認真考試。」我很堅定的看著小瑛,「不是為了妳,而是為了這些會讓妳心疼、流淚的學生,他們需要妳。」 小瑛擦掉不經意流下來的眼淚,「我知道,你也是,我們一起加油!」 跟小瑛談過之後我也到輔導室去,向輔導室說明我接下來必須要做的,然後就去找來虹虹。「這些是什麼?」我把手中一疊紙拿在手中,虹虹翹著半邊頭,不想理會。 「我希望可以幫妳解決問題,妳必須要面對。」 「哼!」 「老實說,我並沒有看內容,我希望由妳自己來跟我說這是怎麼回事?」 「我覺得你們學校很爛!」 「學校爛不爛不是妳說了算,幾天前妳還滿喜歡的。」我壓抑著怒氣。 「就是爛啊,還不承認,學生也很沒水準!」虹虹如洩洪的水壩一發不可收拾,「他們講別人都沒關係,在臉書上怎麼罵人的?只會說我,還陷害我,是怎樣,我比較好欺負嗎?爛啦,學校爛學生就爛。」 「那妳怎麼評價妳自己?」我一直提醒自己別說出傷人的話。 「還是以前的學校比較好,我沒看過像你們這麼破的學校,操場、球場都亂七八糟,要不是姐姐逼我轉學,你以為我會想要來這裡嗎?你要把你們的學生教好,有水準一點啦。」虹虹抖著腳,斜臉。 「好吧,就算妳說的都是對的,妳做的事情也需要解決。」 「解決什麼?我要轉學啦,爛學校!」 「妳要選擇逃避?」我一直抓著主軸,不讓虹虹四溢的情緒模糊焦點。 「是你們學生爛,我不想在這邊讀,可以吧。」 「唉!」我嘆了一口很大的氣,「我們可不可以回到問題上來,可不可以?」我幾乎是懇求的語氣,「妳一直覺得是別人不對,好啦,假設妳說的都是對的,那妳總有不對的地方吧。」我苦口婆心地問。 「我哪有什麼不對,是你們的爛學生陷害我,拿這些東西出來做什麼?我做錯的事情就是跟他們當朋友。」 「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妳在學校還滿開心的,我也提醒妳交朋友是需要過程的,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來,」我指著那一大疊紙,「妳交朋友的方式不是對的。」 「好啊,都是我不對,讓我轉學!我要轉學!」虹虹大聲嘶吼,說完轉身就往外走去,導師企圖拉住她,被她撥開,而小瑛老早就在辦公室外,她看著所有的一切,並祈禱最壞的情況不要發生,所以當虹虹迎面而來,她早已攤開雙手,而腳則打了樁似的,一動也不動。小瑛正站在自己心中的教堂,她絕不讓虹虹從她身邊鑽過,從虹虹來的第一天小瑛就這樣期許著,但她腦中笑著的,嗔著的,撒著嬌的臉都不是眼前的這一個,她甚至認不出眼前的人,同樣一雙手,在後座抱著她、跟她打勾勾、編幸運手環的手,卻排山倒海地希望將她扳倒。 虹虹完全不理會在場老師們的喝斥,奪門而出,小瑛則被推進深淵,一時起不了身。我馬上請導師打電話給警局和社工,趕緊追了出去,小瑛被輔導主任拉起來,一起跟了出來。我在校門外追上虹虹,想從後面拉住,又不可以,只好擋在她前面。「你這是幹什麼?」虹虹大聲罵道。 「沒什麼,我不能讓妳出去。」 「我看你根本是想害我,對不對,要讓我出糗,X你娘!找那麼多人來看,讓我難堪,是不是!原來你們早就想要害我了。」
對於諸多指控我也瀕臨爆炸,雖然知道虹虹會不斷開闢戰場,並且考驗大家對她的耐心,但還是壓抑不住,尤其是看到小瑛被推倒在地,「這些都是來關心妳的人!」我很想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塞進她的腦袋,「妳知道要害妳有多簡單嗎?只要讓一條路給妳過,就是害妳,可是妳知道要愛妳有多困難?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,想要關心妳、愛妳,妳都覺得是要害妳,那可不可以請妳告訴我們──」我收拾情緒,溫和地問:「怎、麼、愛、妳?」同時給小瑛和張主任一個眼神示意她們離開。 聽我這麼說,虹虹終於壓抑不住,她的眼淚瞬間潰堤,不知道哪裡來的水,稀哩嘩啦地流,看到她這樣我也很心疼,「虹虹,我們真的都很關心妳,這一點妳一定要相信,尤其是小瑛老師,她每天載妳去公車亭搭車,每天陪妳聊天,陪妳說話,不是為了把妳留在這裡,而是希望妳可以拋棄過去,我們都希望妳可以好好待在這裡,不是希望妳留在學校,而是希望妳可以開創未來,讓未來的妳有值得回味的事情,是不是待在這所學校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妳要開心。」 虹虹淚眼依舊婆娑,她蹲了下來,我也緩緩坐在她旁邊,「十五歲的妳長什麼樣子?十八歲的妳,和二十歲的妳,會不會是一個充滿自信、陽光而且開朗的女孩,妳想過嗎?」我轉過頭去問,虹虹沒有回答,於是繼續說:「我想過,所以我希望妳可以過得更好。」 「昨天,」虹虹抽抽噎噎地,「我媽來看我,她旁邊多了一個弟弟,我很生氣,為什麼在她旁邊的不是我,為什麼我要住在一個都是陌生人的地方,我不能回去跟我爸住,而我哥為什麼可以,我媽竟然還有另外一個弟弟,為什麼那些人不是我,我就該這樣被丟來丟去,為什麼我不可以回家?」虹虹還沒說到「家」這個字時就已經泣不成聲了。 「住在家裡很開心,我還記得小時候跟爸爸一起洗澡時,爸爸淋澡的水從他的手臂溜下來,我會站在他的旁邊用這些水沖澡,爸爸還把泡泡抹在我的臉上、頭上。」虹虹把臉埋進膝蓋,「我好想回家!」她哭喊著。 此時社工的廂型車已經抵達,社工姐姐俐落地把虹虹帶上車,車門簡潔地滑過軌道,「碰!」的一聲便與世界隔絕。我看不到虹虹了,也沒辦法回答社工問的問題,更不想談論剛剛的一切,相關問題我都請社工問輔導室,不發一語逕自往辦公室走,腦中都是剛剛虹虹描述的畫面。 不意外的,這孩子轉學了,而小瑛也沒留下來,她因為一些資格的關係沒能繼續留在學校,得繼續補足相關學歷。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兩人是一起放學的,小瑛為了虹虹多準備一頂安全帽,她期待著哪一天她可以不用載虹虹,不是因為不想載她,而是虹虹可以不需要她,不過這個願望並沒有達成,虹虹離開了,最令人難過的是,小瑛也離開了,虹虹是這個社會必須要反省的問題,而小瑛的離開又是誰的問題呢?